三十公里赛车记
从安丘车站到潍坊车站三十公里。我在市里经营五金门市，到潍坊出发一般不做客车。经常听人说起眼下客车间竞争顾客激烈如何如何，也没大往耳朵里拾。前几天我有事去济南，当日已无直达客车，只好先到潍坊再转济南。没想到这次短旅，却让我过了一场赛车大瘾。那份惊险刺激，那份心有余悸，欲说还休……
我家就住在汽车站后面。那天，出门走上大路，没一会儿迎面就驶来一辆小型客车，挡风玻璃后面竖着一块黄乎乎的木牌，上面用红漆大书狂草：安丘——潍坊。这字不像是用毛笔写的，很可能是用小毛刷吧，不过车倒挺新。我正想着，还没等招手，早见司机从车窗中探出头来，左手操纵方向盘，右胳膊也伸出车窗，手头一齐摇晃，口中大呼：“潍坊，是去潍坊吗？”那位问了：“这司机为何如此性急？”因为后面又驶来一辆去潍坊的客车，这是一辆尖头依维克。我知道，依维克远比眼前这车坐着舒服。稍一犹豫，“吱”的一声，车已到面前。车未停稳，忽然从急开的车门里跳出两条彪形大汉，一言不发，把我左右挟持住，一人一只胳膊。我慌忙问：“你们要干什么？”话未说完，只觉两胳膊一紧，脑子一忽悠，人已上了车。汽车也几乎在同时起步、关门，疾驶起来。跟车员训练有素，驾驶员配合默契，真是说时迟那时快。刚就座，惊魂未定，“呯”的一声，额头又重重地碰在前面座位的铁管上，十分疼痛。原来，车一个急刹，眨眼间又抢上了两名乘客。随着一阵微风，鼻中嗅出了一股又酸又臭的味道，刚才身子向前一靠，发觉好似座位散发出来的。定睛一瞧座套脏兮兮的，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。四下打量，连胃也不好受了，整个车厢就像个流动的监牢，黑乎乎油乎乎，臭烘烘酸溜溜五味俱全。屁股也觉不得劲，用手一摸，座套下几块木板拼成的座板，也对屁股又啃又咬。原来车主只是把这辆破车的外面油漆的焕然一新，以便招揽客人，至于里面，客已上来，票已卖出，车主刚才对一位不满意的顾客说：“委屈一次也没有什么要紧吗？出门在外，还能有在家里那样舒服？你说下一次？唉，在下倒是很想为大家服务，可那得靠机缘凑巧呀。”心中正忿忿然，忽见司机一个大幅度的动作，车突然调了个180度的弯，我有了那次碰头的经验，再加这车时时摇摆和冷不丁急刹的强化训练，现在休想把我变成不倒翁。正在得意，却发现车向回驶去。我忙高声问：“司机怎么了，不去潍坊了吗？”司机只说了一个“去”，就再也不开口，任我怎么问，和跟车员们一起，仿佛一下子聋了哑了。倒是我的同座捅捅我：“别问了，省省力气吧！客不满，他们是不会走的，这车已围着安丘转了两圈，再转三圈也就差不多了。”说罢，头往后一仰，两腿蹬牢前座底下的支撑铁管，双手交叉在胸前，闭目养气神来。在这样的车里，在一天的黄金时间里，还有如此悠闲安然的坐法，我不禁暗暗喝彩。但喝彩过去，焦急上来，别乘客我不知道，自己却是赶时间的，心中急得要命，但车门紧闭，无可奈何。再说，就是这车钱不要了再上另一辆，它就不转了吗？好歹这车已转两圈多了，要是上了另一辆车围着安丘转上个十圈八圈也不满员……，没办法，转吧，我耐下性子，同座的样子，我一学就会，反正又不多花钱，权当他们做好事，一大早就拉着我们环城义务大旅游。
终于，车满员了，这下可以走了吧？刚想到这儿，却觉车速反而越来越慢，最后在路边停下了。司机嘴里骂骂咧咧，扭着钥匙一次又一次的打引擎，却怎么也打不起来。又鼓捣了半天，最后站起来转过身满脸的歉意：“各位乘客，十分对不起，车坏了，大家只好委屈委屈，请下车，我负责拦车和司机说好，不收你们的钱，保证把你们安全送到潍坊。”没办法，只好下车，在这里倒是没浪费多少时间，不过几分钟，远远就驶来一辆稍大一点的客车，里面的乘客快坐满了。车还未停下，我们这车的乘客就迎着车跑起来，趋之若鹜。好像去潍坊的客车今天只此一辆了似的。忽然明白过来，坐别的车不但要花钱，而且很可能再次环城义务大旅游。快跑！他们是在抢座位。忙跟着跑起来，但是晚了，车座已无。就连走道中的马扎也坐满了人，我只能在车门边站着。车行驶起来，一位跟车员对我不耐烦地招招手：“你坐下来。”我很是生气，现在就是站着也很困难，身下只有两根腿的空，就问他我的腚坐在哪儿？他说：“你的腚挂在你自己的腰下，问我干什么。”说我这样站着下面还有上的吗？问我他还有很多票没有卖出去，我买吗？车这样满了，他还有很多票没有卖出去，我只好语塞，挤了挤勉强坐下。还好，没过一会儿，就被跟车员安排的向后了一大截子。这样就更挤了，我在过道里身子被四面无数的胳膊腿支着，屁股下垫着木块，不用说提提抗议了，就连意识好像也没有了。前面倒是又腾出了地方，预备着再上人。摇摇晃晃一会儿，车几个急刹，我记不得了，反正我已经不怕急刹了。跟车员闹哄哄的又抢上了几名乘客后，就连过道也满满的了。车下吵吵的，好像有一位乘客不想上，“这位乘客真是一个聪明的人。”我模模糊糊地想。但又听到却似打起架来的声音，我睁开眼睛，原来这位乘客有先见之明，死活不肯上，两位跟车员那样的武功，竟然就是没把他请上车。司机看看不是了局，也忙过去撮着屁股。在一二三的口号声中，便似抛了一条半立的麻袋，这位乘客终于腾云驾雾般地撞了进来。就这么一耽搁，后面又驶来一辆客车。为了抢前面的生意，司机把车开得风驰电掣疯汉一般，一路上我们的车左摇右摆，超越了一辆又一辆的汽车，乘客们都手握扶手或身边别人的身子，挺胸抬头，一脸严肃，怒视前方。前面一个路口处，一辆客车正在抢一位骑自行车的乘客。跟车员是两位瘦身小伙子，身手也甚是不凡，其中一人手提自行车，三两下就爬上了车顶，放下车子，一弯腰，左手一搭护栏，右手一握窗沿，“呼”的一声，竟从车顶穿过车窗钻入车内。真是快如飞鸟，捷似猿猴。刚进车，又忽然钻出头来，两手上下一错，身子像大鹏一样又翻上了车顶。看样子接着有下车的，把另一辆自行车单手递了下来，在汽车的行驶中下车顶越车窗钻入车内。这样的高难动作，被这青年表演的绝无一点拖泥带水，上车顶入车厢如履平地，大有铁道游击队之风，让人叹为观止。
就这么一耽搁，我们的车也赶了上来。远远就看见对面的路口跑来一位年轻的姑娘，边跑边扬手，气喘吁吁。两辆车同时停下，四位跟车员从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缝隙中穿插而过。双方各抢住姑娘的一条胳膊，冲过公路上的车流，在两辆车间展开了激烈的争夺。姑娘被扯得疼痛难忍，哭了起来，最后还是我们车的跟车员能干，对方放弃了争夺，两位跟车员拥着落泪的姑娘凯旋而归。车刚刚启动，姑娘忽然尖叫：“我的包，我的包被他们拿去了。”跑下车来，司机和跟车员这才发觉笑到最后的不是自己，只见一边恨眉倒竖，咬牙切齿，一边则响指口哨，得意洋洋。
这样，一忽儿我们的车在前，一忽儿他们的车在前，这抢客的劲头，这竞争的速度，也许让真正的赛车黯然失色。一位中年妇女受不住车的高速行驶，左摇右晃，扒在车窗上哇哇大吐。大多的都是一脸严峻，紧盯前方，就像电影《甲午风云》上战舰最后弹尽，高速向敌艇撞去的一刹那，全船将士同仇敌忾视死如归的表情。我的身子不能动，可心中的惊恐刚下眉头，又上心头。
终于经过一路的角逐，还是我们的客车先到站。车门一开，乘客们再也没有了在车上的精神头，一个个低眉恹眼，摇摇晃晃恰似干了一天的重活，纷纷下了车。
下得车来，我揉着酸疼的腰腿抬头望望那湛蓝的天空，一阵快感涌上心头，看一眼前方去济南的客车，大步走去。
写于1997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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